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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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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在痛苦中回忆幸福的往昔。——Dant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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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惠梨奈,你讨厌妈妈吗?”

    “妈妈生气的时候有点可怕……但是,只要惠梨奈听话,妈妈就不会生气了。惠梨奈会做好孩子,尽量不惹妈妈生气的……”

    惠梨奈是天使,而向她问出这种问题来的我简直就像傻瓜一样。

    没有孩子会憎恨自己的母亲,即使她时而会变得像魔鬼般狰狞和不可理喻。

    母亲的病并不是每天都在发作,只要不受到父亲的刺激,她就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。她偶尔也会在我和惠梨奈一起看电视时走过来,加入我们的行列。她偶尔也会帮惠梨奈整理下书包,梳一梳辫子,虽然每次只是弄得更糟。

    这样的母亲还有救吗?毫无疑问,我对此抱有巨大的希望。

    母亲会好起来的,因为她曾经就是个好母亲。尽管她的状态很不稳定,但她的一些行动证明了她并未把母亲的本职忘得一干二净。她只是需要时间,需要渐渐忘掉父亲的阴影,恢复到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好母亲。

    ——母亲会变好的,在此之前我一直那样相信着。

    为了让惠梨奈能讨一点母亲的欢心,为了让母亲至少能像对待我那样对待惠梨奈,我替还在上幼稚园的惠梨奈出了个主意。

    “幼稚园里有很多彩色的纸片吧?可以用来叠千纸鹤的那种。惠梨奈把那些找来,叠成小花送给妈妈,妈妈收到肯定会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那是我曾经用过的方法,我很确信这是能让母亲高兴的做法。

    “可是,惠梨奈不会叠呀……哥哥替我叠好吗?”

    “不行,必须是惠梨奈自己叠的,否则妈妈发现了会不高兴。”

    惠梨奈露出了委屈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哥哥教你叠,一定能学会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,我开始教惠梨奈叠小花,但反复教了好几遍,惠梨奈叠出来的样子还是很奇怪。

    “惠梨奈学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看着惠梨奈泄气的样子,我只得无奈地放弃了叠纸计划。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美术剪刀来给她,对她说:“不会叠就用剪的吧,惠梨奈把花画上去,然后照着样子剪下来,那样一定也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嗯!”拿到剪刀的惠梨奈兴冲冲地跑去画小花了。

    那把美术剪刀就此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。

    大约一周后,我在收拾垃圾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被扔在里面的彩色纸片。

    说是纸片不太恰当,因为有些已经被剪成了花的形状,上面还留有铅笔画过的痕迹。这应该是惠梨奈的吧?我心想,尽管形状有些歪歪扭扭的,但至少还能看出是花来。

    为什么惠梨奈要把这些花扔了呢?因为是失败作吗?说起来,她还没有把美术剪刀还给我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帮惠梨奈换睡衣的时候,她一直捂着胳膊不肯松手。

    “胳膊那里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问道,惠梨奈不吭声。

    “痒痒吗?还是疼?”

    惠梨奈摇摇头。

    我想挪开她的手,惠梨奈却从我面前跳开了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样子就没办法换睡衣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惠梨奈自己换。”她的声音轻轻的,“妈妈说,自己的事要自己做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好吧,你自己来。”

    把睡衣交给惠梨奈,我走出房间准备洗澡。临到门口时,我回过头来问了她一句:“对了,我的剪刀呢?用完了吗?”

    正要脱掉上衣的惠梨奈突然停止了动作。

    她慢慢地放下手臂,有些迟疑地答道:“……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见了?”

    我疑惑地看着惠梨奈,但她似乎不准备解释什么。惠梨奈又开始脱上衣,不知为何,她手臂那里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,费了一些功夫才总算把衣服脱下来。

    只是一把剪刀而已,我心想,没有追问下落的必要。于是我没有再多问什么,就这样关上了房门。

    察觉到惠梨奈的异样是在她坚持自己换睡衣的那几天。

    惠梨奈总是自己一个人很乖地趴在餐桌边写作业,不用人盯不用人教就能很自觉地写完。但那几天她写作业的速度忽然变慢了许多,不仅如此,连吃饭洗澡的时间也比平时长了。

    晚餐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惠梨奈,发现她并不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,而是没法用勺子盛起东西来往嘴里送。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写作业的时候,惠梨奈咬着牙,胳膊抖到连笔都不能好好握住,尽管如此她还是拼命忍耐着在作业本上写字。

    “给我看看你的胳膊。”

    我不再让惠梨奈自己换睡衣了,我硬是抓过她,把她的衣袖撩上去,然后看见了布满鲜红血痕的手臂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伤口还是新鲜的,并未结疤愈合。长长的口子像被獠牙粗鲁地撕扯过一般,呈现出一种由钝器所造成的绽裂形状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妈妈做的?”

    这是我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,但惠梨奈回答说不是。

    我想起了那把下落不明的美术剪刀,继而又低头看看惠梨奈的胳膊。毫无疑问,锋利的刀子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,只有像剪刀那样的钝器才能拉出这种形状的口子来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妈妈叫你做的?”

    惠梨奈没有回答,她小声啜泣起来,我想那就是她的答案。

    那天部活提早结束,我比平时更早到了家。一进门我就听到了惠梨奈断断续续的哭声,于是我轻声关上门,循着声音走向客厅,透过虚掩着的门缝看到了跪在母亲面前的惠梨奈。

    她的手里正握着我的那把美术剪刀。

    “……惠梨奈,今天也有好好惩罚过自己了吧?”

    母亲背对着门坐在沙发边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。她的声音很柔和,听起来完全没有一丝狂乱的气息。母亲缓缓地把手伸向惠梨奈,她的这一动作似乎让惠梨奈感到惊恐,惠梨奈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,母亲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。

    “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。”说着,母亲还是把手放在了颤抖着的惠梨奈的脸上,“那些东西都是你模仿比吕士做的吧?太难看了,那么难看的东西还拿来送给我……你以为自己是比吕士吗?你不是他,你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漂亮的小花来呢?还把他的剪刀偷来用,真是太厚脸皮了……”

    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惠梨奈的脸袋,本应是充满爱意的动作,由母亲做出来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像你这样的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呢?你一点也不懂妈妈的心,妈妈那么累,你还总是淘气……不听话的孩子,就需要接受惩罚。”

    母亲的手离开惠梨奈的脸,慢慢往下移动,被她触碰过的每一处都像被针扎到似的,令惠梨奈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。

    她的手最终停在了那把剪刀上。

    “来吧,就像妈妈教过你的那样,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……惠梨奈是听话的好孩子吧?”

    温暖棉柔的声音就像魔鬼在蛊惑人心一般,母亲让惠梨奈紧紧握住那把剪刀,然后将刀锋转向她自己。

    惠梨奈成了哭泣的人偶,她脸上流着泪,却还是不得不接受操纵,把剪刀伸向自己的胳膊。我看不见母亲的脸,但我想象着她此刻凝视惠梨奈自残的眼神,以及那副朦胧眼神下的一抹诡异笑容,这一幕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心头,在我的脑海中散播出一阵黑色的毒雾。

    惠梨奈边哭边撩起了袖子,抽泣着将剪刀对准已经皮开肉绽的手臂内侧。

    “住手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拉开门喊道。

    空气静止了,谁都没有动。妈妈没有回过头来看我,我走到惠梨奈身边,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剪刀,丢到一边。

    “你没事吧。”我蹲下来,替她拉下衣袖,用手背擦了擦她哭花的脸,“有哥哥在这里,别怕。哥哥要和妈妈说会儿话,你回房间去写作业好吗?我没叫你之前不要出来。”

    惠梨奈吸着鼻子,胆怯地看了妈妈一眼。坐在沙发上的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。

    “没事的,去吧。”我把惠梨奈从地上扶起来,看着她走进了房间。

    关门声响起的一刹那,我被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彻头彻尾地淹没了。

    “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我跪在母亲身前,双手扶住她的膝盖。母亲像是被抽离了灵魂一样,看了我半天,才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句:“啊……比吕士……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

    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做梦一样,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近乎天真无辜的困惑。

    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。

    “妈妈!……你怎么可以那么做?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惠梨奈是你的女儿啊!……你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吗?如果邻居知道了,如果警察知道了,如果爸爸知道了……”

    是母亲把惠梨奈剪的花全部扔进了垃圾桶。在垃圾桶里看到那些纸片时,我并未曾料想到这一幕。

    母亲病了,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,但我知道一定有些奇怪的东西在左右母亲的思想,让她变得越来越离谱。我该怎么办?这对当时同样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堪承受的可怕问题。

    “妈妈,别再打惠梨奈了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,“如果你觉得难受,如果你想找人发泄……你可以打我。”

    惠梨奈太小了,她经受不住这种折磨,但我可以,因为我是男孩。我不希望这个家里有任何人受伤,如果必须要有人为爸爸的罪做出牺牲,我宁愿那个人是我,而不是妈妈或惠梨奈。

    “比吕士……我的好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,她只是用热乎乎的手捧起我的脸,用我所能感受到的最接近慈母的目光沐浴着我。

    “是她的错,都是她想模仿你来讨好我,那个坏孩子……我的孩子只有比吕士一个呀,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了,那么聪明,那么听话,妈妈只有你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不……不是那样的……!”

    别再说了,别再说了。我闭着眼睛拼命摇头,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。

    我知道母亲病了,因为病了所以才会说出这些奇奇怪怪的话,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。母亲需要看病,只要看过医生就会好的,她一定还有救,我坚信着,坚信着。

    有一天她会改正的。

    这个家一定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。

    所以我不能报警。

    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,我必须保护妈妈和惠梨奈,只有我才能保护她们,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……

    然而,悲剧的步伐才刚刚从这里开始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注:阿利盖利·但丁,13世纪末,意大利诗人、作家,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,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,以长诗《神曲》留名后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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