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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从朱家到秦府并不太远,徐朗骑马跟在琳琅身侧,穿过市井长街,到了秦府门口时就问道:“六妹妹打算何时回京?”

    “二月初吧,那时候京城也渐渐热起来了,等我回家时应该也不冷了。”她毕竟挂念着秦氏和贺文湛,“还是想早点回去,弟弟出生后我都没见过他。徐二哥什么时候启程?”

    “跟你一起走,路上也好照看着你。”

    他这来江南和回京的时间也太凑巧了吧!琳琅默默地腹诽了一句,又问道:“朱家那边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么?上回说他们跟山匪勾结,徐二哥后来还查过吗?”

    “朱镛很谨慎,这段时间防范得紧,我没有下手的机会。”徐朗倒是胸有成竹,看那模样,应该是已经有了安排,等他离开江南,朱家放松了警惕,便可下手暗查。

    这自然是琳琅乐见其成的,为了贺家和徐家,朱家的底儿是越早翻了越好。不过朱镛身为节度使,那地位可不是拿馒头换来的,以徐朗一个少年郎的阅历和本领,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查出蛛丝马迹,并不容易。

    唯一欣慰的是徐朗已然发现了端倪,能查到实据扳倒朱家最好,就算不能成事,漠北军早做准备,到时候哪怕朱家造反,也不至于手忙脚乱。

    她于是加把劲儿,“徐二哥可要认真查呀,总觉得朱家不安分。”

    徐朗笑着觑她,“怎么不安分了?”听她的语气,这并不是胡乱猜度或者是负气之语,显然是发现了些端倪,可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,哪里能有这样的见识?琳琅笑着没说话,跟他道别一声,便一溜烟进了秦府。

    她一反常态的提前回来,倒让秦老夫人意外。这会儿吴氏和秦蓁都还在朱家,琳琅只说自己身体不适,怕当面去回吴氏时会被朱家挽留走不开,才先行回来。这也不算什么大事,秦老夫人关怀了几句,就叫她回去了。

    年节里四处都是热闹的,今日朱家请,明日秦府宴,连着几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宴会,就连吴氏都有些吃不消,更别说琳琅和秦蓁两个小姑娘。

    琳琅既已成功让沈朱两家起了隔阂,这会儿也不再热衷于这些宴会了。一则是怕再碰见朱成钰麻烦,再则也是近来折腾得身子疲累,确需养神。就连睿郡王妃设宴,琳琅也以卧病为由没去。

    横竖睿郡王妃如今瞧上的是秦蓁,让她和君煦相处时少个人,自然是更好的。琳琅本就是为了养病才来的江南,称病时别人更是没话说,如此偷闲躲懒,看看已近上元节了。

    上元节每年都有灯会,不管在京城还是偏僻乡里,赏灯可都是大事。琳琅这些天陪着秦老夫人在家里说话,除了中间去过徐朗那里两次外,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。这一晚秦蓁自然要去瞧热闹,琳琅久闻江南灯会之名,自然也颇期待。

    在京城的时候,但凡灯会等事都是贺卫玠带着琳琅姐妹几个出门去,大夫人和秦氏等人单独和其他贵妇们相聚。到了秦家,秦怀玉和秦怀恩兄弟俩跟秦蓁的关系平平,虽说是至亲骨肉,只是一个为官在外需要应酬,一个整日和书院的儿郎们相交,倒从没带秦蓁去过灯会。哪怕上次去眉山书院,也是秦怀恩将妹妹们带到书院就散了,不会同游。

    是以秦家的规矩,元夕夜赏灯是由吴氏带头,带着梅氏和秦蓁、琳琅姐妹俩出去。

    淮阳城繁华,比之京城又是一番滋味。花灯次第相接,桥头水畔、画舫楼阁,哪儿都是五彩流光。姑娘们三五相携,郎君七八成群,装饰富丽的精致马车在人群中慢慢行过,香气绵延。坐在画舫里慢慢摇浆过去,桨声灯影、水波丽人,真真是美不胜收。

    沿着河道游玩一阵,便往摘星阁去了。

    摘星阁是淮阳城里顶有名的酒楼,楼高四层,在一众民居商铺中鹤立鸡群,只比金光寺的佛塔低一些罢了。因这里地势好,站在里面能俯瞰整个淮阳城,到了赏灯这等盛会时,便是千金难求一座。

    那老板也是个风雅之人,是夜设个灯谜会,从楼门口直至顶层,一道比一道难,唯有猜出所有答案的人才可登顶摘星阁,踏上观景台,纵览无边夜色灯光。

    琳琅和秦蓁年纪都不算大,猜这些灯谜主要还是沈玉蓉这等十五六岁的姑娘们,因此她俩也不会去凑热闹,只管和吴氏、梅氏坐在早就选好的雅间里,听琵琶轻弹、歌女清唱,临窗观景时但见街巷间飞檐交错,华灯溢彩,歌舞百戏在今晚也聚了个全,哪里都是热闹明亮的。

    若是在京城跟着贺卫玠,琳琅这会儿必然要吵着去瞧瞧那些杂耍,不过吴氏虽然慈和,在这方面管得却颇严,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,向来不许秦蓁去胡闹,琳琅自然也得乖乖呆着。

    摘星阁里往来的都是淮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,没一会儿吴氏身边的妈妈来回,说是朱家母女来了。言未尽,朱夫人和朱含香已然掀帘进来,今夜她们打扮得自然富丽无端,朱含香虽然脸有瑕疵,脂粉掩盖之下依旧姣好妍丽,两家人难免客气几句,一起笑看灯市。

    这里繁华热闹,沈府的某处却惨淡冷落。

    搁在往年,沈玉莲是最喜欢花灯会这样场合的,所谓灯下观美人别具姿色,她晓得这个道理,所以总要精心装扮一番,到摘星阁里转一圈,专盼着跟朱成钰偶遇。今年十一月的时候她就盼着过年了,早早的选好了适宜在星辉灯光下穿的衣料,吩咐人尽早赶制。

    衣裳经她亲自督制后完美无缺,妍丽精致,可人却已经不再漂亮了。

    沈玉莲瞧着桌上的那一套衣衫,那绣纹、花样、配饰、点缀全都是她挑选的,就连那一套钗簪耳铛也都是为了衬着这个而做的。衣服送过来的时候是腊月,那时候她已然被朱含香烫伤了脸,可还是抱着些希望,盼着容貌能早日恢复,好赶在灯会上穿给倾慕的郎君看。

    可是谁能料到,精心调制了无数药膏,最终却没有起色呢?

    今夜元夕,她原该穿着新衣去摘星楼的。

    丫鬟早已被沈玉莲斥退下去,这会儿屋里只她一人。她展开新衣,慢慢的穿在身上,对着镜子的时候里面是个已有了窈窕曼妙味道的少女,若不是脸上那些深红甚至紫色的疤痕,定能吸引一众少年郎的目光。

    眼光片刻都不愿再那些丑陋的疤痕上停留,她取出一段面纱罩着,刘海盖住额头处的疤痕,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。挨个将那些钗簪戴好,沈玉莲暂时忘记了脸蛋,仿佛平时一样盛装——香囊、丝带、绣鞋、手镯、耳铛、流苏……样样都是精致的。

    到得最后,唯有香粉和胭脂盒子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沈玉莲移开视线,只看着镜中的少女。还是很美的吧?身段和打扮比朱含香差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屋里安静得很,极远处的丝竹笙箫却清晰入耳。蓦然想起去年的元夕,摘星楼里的夜色灯光,那个迷人的少年郎,还有春心惴惴的少女……朱成钰说要娶她,沈玉莲当然高兴,如果,脸还没有被毁的话。

    可现在又算什么呢?怜悯?补偿?那些她都不想要。

    容颜早就毁了,哪怕嫁给了朱成钰,他必定也不想看自己这张丑陋的脸。曾经盼望过许多次,幻想着他来提亲,幻想着洞房花烛,为君嫁衣。

    可现在,这一切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等父母找朱含香报仇么?她等不到那一天。

    因为沈玉莲晚饭时发了好大的脾气,丫鬟们都已经躲到了院外,甚至有人偷偷溜出去观灯去了。沈夫人今晚还有应酬,偌大的府里其实安静得很。沈玉莲悄无声息的出了门,为了不引人注意,还披了件黑色的斗篷裹住身子。

    去摘星楼的路很熟悉,沈玉莲穿过熙攘的人群,行过连绵的花灯,娇艳的少女们笑如银铃,挺拔的郎君们温文儒雅。这些快乐,原本都该属于她啊。

    走过曲折街巷,摘星楼外热闹如旧。沈玉莲拿出早就备好的信笺和银两,寻了个传话的小厮,而后拣着僻静处到了四层。

    这里原本是个暗道,沈玉莲以前喜欢玩,在摘星楼的时候将这里摸索得很清楚。暗道隐蔽幽谧,少人往来,后面倒是开着的,月光洒下来别有味道,摘星楼下的凌波河边停了不少画舫,其实这里也是个不错的观景台,只是逼仄了些。

    雅间里朱含香咬着软糕,正靠在朱夫人身边软语撒娇。贴身的丫鬟走进来,瞅着旁人不注意时将一张折成心样的信笺递给她,另外还有一枚小而圆润的玉玦。

    心陡然砰砰跳了起来,这玉玦朱含香是见过的,是君煦以前用过的东西,虽然后来消失不见,朱含香却还是印象深刻——对君煦的用物,她向来都很上心。

    借口出恭到僻静处展开信笺,那果然是君煦的字迹,虽然只寥寥几个字,却叫她欣喜若狂。四层的暗道她当然知道,那时候和沈玉莲玩闹,无意间撞到那里,还碰见了君煦。

    掌心握着那枚玉玦,已经见了汗意,朱含香借故支开丫鬟,偷偷潜入暗道。

    心里雀跃澎湃,这算是偷会情郎吗?最初光线还颇暗,往里走时渐渐亮了起来,有人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,正望着星空。那人旁边的位置空着,仿佛就在等她的到来。

    朱含香心里窃喜,靠近跟前低声道:“世子找我?”

    那人点了点头却没说话,隔着斗篷勾手,是叫她靠近的意思。这里景致其实也不错,虽然逼仄狭窄,但淮阳城里绵延的灯火还是能收入眼底,加上空中月色明亮,实在是个妙处。

    朱含香走上前去,暗道废弃已久,前面早已没了任何拦着的物事,以前她还曾仗着胆子在那里坐着吹风,实在是件刺激又愉快的事情。

    脚步还没站定,旁边的人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,朱含香诧异的看过去,猛然瞥见一角面纱。

    不对!她陡然惊醒,想要逃避却已经来不及,沈玉莲谋划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,在她尚未防备之前用力一推,朱含香便惊叫着摔了下去。

    尖叫声虽然淹没在四周喧闹的丝竹声里,河对岸观灯的人却也瞧见了有人掉落。河里一声巨响,朱含香没入其中,人群里多的是会水的人,依稀看见那是个衣衫富丽的姑娘,忙去营救。

    眼尖的人也已瞧见了沈玉莲,指着那暗道的出口道:“看,那里还有人!”

    人群的目光迅速汇集,对着她指指点点。斗篷早已被丢弃,沈玉莲一袭丽服在夜风中飘动,轻纱覆着面容,头上点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尤为夺目。

    她等了片刻,又觉得好笑。朱成钰现在肯定还在里面猜灯谜吧,必然瞧不见她的这副盛装,也罢,那么多双眼睛瞧着,他总能听说吧。就算他恨,也该记得是她沈玉莲,盛装丽服,临风站在月光下,将他的妹妹推下高台。他记忆里的沈玉莲应该还是那个漂亮的少女,永远娇笑嫣然。

    取出袖中藏着的匕首,沈玉莲对准咽喉便刺了下去,身子也在那一瞬间跃出,直扑水面。尖锐冰冷的触感落在颈间,叫她瞬时升起些悔意,可那已然来不及,落入刺骨河水中的那瞬间,呼吸再难为继。

    人群的惊呼声响彻摘星楼,血融入河水,转瞬即散。

    朱夫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片刻,她们的窗户对街而开,对另一侧的事情并不知情,只知道底下观灯的人群都看着摘星楼,惊呼起伏。

    这等动静不可能不引人注意,朱夫人抱着看戏的心态探头往那边看,虽然没看见沈玉莲,但瞧见了被人拖出河面的朱含香——纵然看不清面容,那相似的衣衫打扮却叫她瞬时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那是……她的女儿吗?

    朱夫人惊觉之下忙问旁边的丫鬟婆子,却没人能说得清楚朱含香去了哪里。再顾不得其他,朱夫人指着河边昏迷的姑娘,疾声吩咐道:“快!快!”